一

中国现代油画艺术发展进程中，有一段意义深重的开明历史：20世纪的50-60年代，国家文化部采取“请进来”、“走出去”的策略，分别与苏联和罗马尼亚签订了文化协定，先后委托中央美术美院、浙江美术学院举办了外国专家“马克西莫夫油画训练班”、“埃乌金·博巴油画训练班”。“马训班”的举足轻重众所周知，而“罗训班”这一专业范围的典故因为原来对它缺失认知、价值判断扑朔迷离却鲜为人知。

1960-1962年与我们相隔久远，往事的记忆在模糊。而今，陈天龙----当年的“罗训班”班长，在其青年时期就才气不群的油画家，在北京、上海、杭州、宁波连续举办了文献性的展览，呈现他几十年在嬗变的语境中素处，专注于学术深化；在寞落中砥砺，矢志不渝地实践博巴艺术思想的精髓，拓展出的艺术新空间。画家造诣纯青的绘画作品震摄了大江南北，他的艺术作为，堪是完形的人文典籍，让人信服他名字上的光环，更激赏他和同道们以具有充分艺术力道的现实文本，明晰了被过去时代忽略的非主流绘画的艺术边际，还美术史一张人文全息图。从现代美术的多义，激起后来对那段开明历史应有的尊重，挽回着曾被简化的绘画艺术在那个时代的集体荣誉。

博巴贯穿于“罗训班”教学进程的艺术思想和主张对陈天龙艺术观念的形成、艺术作派的持守无疑是有教益的，画家一直感恩导师的亲炙：“我又遇到了一个机会，就是我的老师博巴，博巴的艺术观是很宽阔的，他的到来，打破了中国油画以苏联模式一统天下的局面，打开了更大的艺术眼界，我的学习就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博巴指导基础训练及创作实践很有科学性，诸如：要求掌握并概括地表现对像的本质，突出对像内在的动力；要求把握技术后要主动去表现对象，对应精神和心理，达成对像与精神的一致；要求理会艺术美以及表现的广泛性、多元性等等。博巴反对自然主义、形式主义，提倡发挥个性，创造独特的面貌；明义“我不想把欧洲的油画传统机械地搬到这里来，我认为中国的油画家，不应盲目地学习和纯粹的模仿欧洲油画，而应该在学习中注意中国的特点，创造出有中国气派的油画。”感念“中国艺术是伟大的，我认为能从出色的中国绘画中学到很多东西，中国画的概括、简练、用线和构图等方法，可以借鉴到油画中来，我希望你们能找到油画和中国画结合起来的道路，以后的国际展览会上你们的油画能一看就知道是中国的。”告诫“学习中注意两个方面：艺术思想要实力符合时代潮流的观点；艺术形式上要建立民族的风格。”提醒“一件有价值的艺术品具有生命力，是因为加进了艺术家心灵里的东西，画画是离不开自己的感受的，即使自己作画能力再差，也应用自己的感受去作画，要通过自己的判断和体会去画。”推崇绘画大师鲁克扬的名言：“我们画家，观看是用眼睛，但工作却是用心灵。”正扣合陈天龙潜在的意识和心性，有形无形的“指示”，激发着一个惯于独立观察思考的才俊具有批判意识的冥想，并汲取着释放手脚施展才华的能量，以致油画这一西方艺术的语言样式在新语境中滋生出别样的陈天龙面貌。

二

凝神观望会心运手，陈天龙早期的作品多和谐优雅的吟唱，间或浪漫诗情的感伤。渐至晚景则充盈着情致意趣，善以光的跳跃色的变幻结构出自然的生命洋溢。近期的作品越趋单纯洗练，淳厚的含蕴着自然之美，又隐喻他情思感想浸淫于造化折射出的性灵之光，意境展转。作品不论是蕴藉文人平和、恬淡、寂寥、乃至伤感的忧郁，还是接近中国传统艺术抒写意趣、缘情言志的本质，纯然是心象的写照，人文意味无穷。实在的，深入他骨子里的是东方艺术的审美境界和精神取向。

用心获得的非常强力的技艺，支持他开创着迥异常格的表现形式和灵变手法，集中体现在他绘画的用笔和色彩处理上。画家不满足西方油画传统中规整单一的普遍笔触，他的画鲜见笔法运转生动自如：长笔如行云流水，短笔蹦跳弹性生气昂然；笔触的大小、宽窄、规整或不矩，笔意的粗糙平滑、若隐若现，是吸取中国画运笔的中侧、顿挫、徐疾、枯湿、笔断意连等多种变化作出的转化；鲜活枯涩、畅快凝重、轻薄厚阔的用笔相错，及强劲醒目规整的笔触与参差难状的挑笔、破笔、皴擦等笔形，乃至露底布纹斑驳的隐约，也是演变着的东方书法的笔意趣味；他以笔造型而决不以形碍笔，讲究以笔符形、以形显笔相得益彰的圆满，别出蹊迳，造就了他的绘画笔法不同寻常的丰裕耐看。

把中国传统绘画的画理、画法融入西方油画，暗合他油画中国化的理想，传统的笔墨观生发拓展着西方油画的笔触表现，同样绘画色彩亦趋向东方意蕴的化境。他以为以科学理性为指导的西方油画传统色彩追求客观真实的模式束缚了主观感情的表现，稀释了色彩的精神含量。对色彩规律的娴熟经验以致他随心所欲地驾驭色彩，充分表达着自己的内心感受、思想情感和创作意图，因此他的画面色彩笔笔附着直接或潜在的灵感和激情，耐人寻味：对比和谐，显著微妙，鲜丽幽暗、厚重轻盈、沉稳跳跃、单薄丰腴、饱和混沌以至留白、透气种种的讲究，不止于形体色相，夸张、想象，表现、升华着色彩的丰韵之致。色彩的重构，是他对中国传统绘画色彩抒情表意、以揭示内在精神为最高境界的悟觉感发，色彩的表情、象征意味和内涵联想，倾写的是画家的神采心声。在若有若无似与不似间意会出的景像，是画家以情观物、融情与景、情志物化的痕迹，且色彩与笔法的交融错动毫无雕作之感，一派信笔挥洒自然天成之气，一并彰显了独特的审美意趣。

明代大家董其昌说过“以自然之蹊径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恰如陈天龙的箴言：“一幅生动的写生画，往往是凭籍作者内心的经验、感受和激情创作出来的，单凭理性画不成动人的画。仅停留在外表的一般感觉上画成的画也就一般化，可能是乏味的俗作。画写生，必须对对象有敏锐感受，又细心分析。感觉时要忘我，作画时要有我，即是无我有我矛盾统一的过程，统一得愈好，艺术性就愈高。”他深谙东方艺术的本质神髓，从自然景像入手，以个性情趣和主观意志为画眼，因心再造出艺术的景象，因此，他的油画无愧为东方油画，高蹈民族化的绘画艺术实践，有当然的意义和价值。

三

陈天龙的人生屡遭磕绊经历坎坷，但他信义艺术是恒常的，绘画是其深层的精神寄托，不以生活沉浮、潮起潮落而迷失。在英雄辈出的年代，他失去了先声夺人的机缘，却养成着坚实深邃开阔拓展的底力。试问他的艺术作为要建立、传递什么？画家坦言：“没有其他伟大的思想，年轻的时候我就明确了人生的选择，就是画画。为什么画画，是觉得面前有这么美的世界，我要表现，要学习这种表现能力，尽自己一切努力，把美丽的大自然留下来。我画画是要证明美，把美的事物在画面呈现出来，我的生命与追求艺术发展共存。”径直的守素抱朴！我们在展出的作品中，可找到他在这条艺术道路上一步步爬过来的脚印，说爬过来，意味着有怎样的困难：“这是艺术的道路，不是那么简单的，是非常沉重的。我们能够一步步，带着镣铐，在各种天气的风险下前进，争取我们美丽的东西。我就是以这样的态度来对待当时的，这条路我走到今天为止，虽然我的画在变，我的感情不变。”他足立高界，独享自己的艺术人生：“我曾山居七年，寒舍取名“慕无山居”。惟羡慕“无”，方净化思想，脱群孤行。寂寞之路，听不到呐喊喝彩，也无豺狼吼叫。为艺而行，甘择此道。”

陈天龙不伪是真纯的艺术探索者，他的思想、意识和步调比当时形态要前卫、先行些，“我就是要开动脑筋，用自己的脑袋瓜去学习。”他是学习俄苏绘画起步的，但觉得主要学习苏派的东西不过瘾。在那个写实主义盛行的年代，他开始就不是违心所欲执迷于真实再现，而是在掌握写实技法规范的同时，以一个画家天才般的直觉，关注着多样的绘画形式及丰富的表现力，“那时我国的外交是封闭的，仅跟单一的社会主义国家尤其是苏联紧紧拥抱。俄罗斯、苏联我们不反对，因为给我们带来了学习的机会。我的母校图书资源非常丰富，走进图书馆后，我的眼睛亮了：从古典主义，法国的巴比松画派、印象派、后期印象派，莫奈、塞尚、梵高、高更，到野兽派马蒂斯，到德国的表现主义，跟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比较，便有了说服力。”

画家扩展的阅历和过人的识力充斥化解着时流的枯燥和偏见，他感悟到表现形式的视觉感受力价值，不管画什么，叙事内容和描绘性形式往往遮蔽了“怎么画”的独立审美要意。绘画艺术是审美的体念，象照相机一样照搬现实存在，无法让内在情感在画面上无拘束地状态，实践中，他放弃了具象描绘的习惯而倾向艺术本体的建构和内在精神的诉求。万物有万象之美，不能用一个模式一个套路来描绘，所以他不满足经验的守望：“一个画家形成自己的风格后，只以单一方法作画并千篇一律，乃是技穷。客观世界千姿百态，千变万化，不是单一形式或单一手法就能表达的。故画者必须学会多种多样的表现手法，以适应对客观世界的表达。仅用固定的、习惯的单一的即程式化的手法去描绘一切，乃是造型艺术上的“八股”。此类作品是没有艺术生命的，令人望而生厌。”

长年的潜心修行，有关绘画艺术的创造性表现、个性、多样性、民族性、世界性、时代性、精神意象性、人文性等等中国油画艺术在发展进程中呈现的诸多思想波峰和面临的命题，都在他的艺术践履中写意着、释解着。且艺术创造很多会受外力的影响，陈天龙却始终抱持一个文化人的秉直真性：他所好是艺术的美，远于人为的“主题”指向，淡于政治锋芒的观察，近于真切情感的经验，亲切生活自然的内容，进而见识世界、洞悉自我，思想文化而归于人文的精神表达。因此，他具有艺术家真正意义的圆通：论传统与现代，在史中求识；临中学和西学，他关注多种文化在某种根性上的共通，发觉这种共通性的具体表现，获得在艺术创作中很多人试图追求而难能达到的自如状态。

四

诚然，他的艺术魅力已被艺术界共识并吸引着收藏界。画家是如此情态从容，抱持着艺术天真：“我只能像农民一样的、牛一样的继续往前走去。”我理会生活常处生命底处不变的、至少是变化甚少的东西才真正表现出人性本色。他诙谐的淡定舒展，似消解了艺术的“意义”，显得缺乏“时代的强音”，而实际他应合了永久性的命题，心存对诗意人生理想世界永不放弃的憧憬和期待，关注着生活的实相，并发掘出意义来。

他倾向于意象表现，实际又作着现实表达,我以为现实主义更多的应指向对现实的的关怀思想，而不仅指绘画手法的逼真写实。他是不多的随时都关注着生活基本，观察着现实状态的艺术家。比如对充满着功利的艺术殿堂，艺术思想、逻辑、语言处于混沌中，当代绘画的动机是文化？是娱乐？是市场？艺术的可信度？艺术与当下的关系等等，都有其针对性的意见:“近年我贴着壁缝静静观读一些吓人的怪文奇画，却猛悟，艺术不是以装腔作势的怪异形式外壳征服人；也不是以那种僵尸般的老实相去讨得庸人的欢心，它应该以平凡中含深邃的内在艺技力量的永恒性来博得赏心与信服。”历史进程中的真实处境真切感受，令他忧虑商业侵蚀下的文化凋零、人的精神和信仰危机，以至麻木虚空没有诗意地生存。显然他在视觉图像里作出了明确的选择，名状真实的态度、内心激情和精神祈望，一种蕴涵东方民族人文境界的诉求，他的心境气象隐射了消费社会喧嚣、浮华、冲突、迷失、异化、沉沦，也明示着他回归的精神不泯。

对失落的精神家园的关怀意味，使作品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关怀的真实情态融注在他大量的风景、静物及其他内容的绘画中，凝结着画家对美的实感，并隐含着深邃的哲理。绘画其实是精神的自画情感的传神，故画家钟情大千世界却不会被动地去描摹自然，他是从自然中获得触动启示，循着自己的真实体验、感受，贴近趣味、理想加以提炼、夸张、冥想来造境，用自成一格的艺术语言，创造性地砌成着一个个有据可依的、不偱日常的心象世界。

拿陈天龙自己的话说，他的绘画不归属于哪一个流派，或可凭一种理性的观念来解释，他超然似逸却当然的入世情怀，把艺术的文化属性、社会功能都浓缩落实在美上。艺术美执驻他的心灵，阐发他的创作方式无有呼风唤雨的堂皇主题或猎奇题材，他延用平实的对像却不作普凡意义的图解，他的角度和方式的选择，是一种真纯的但可能是深邃的人文知性，游离意识形态特定的艺术潜规则和强大的着力而接近事相、思想和精神的纯粹，是当下的语境中极为稀罕的学术、人格品质，不穷神知化，是不易悟识他的艺术内驱力的。

绘画是自由追求的艺术，涵盖着艺术家的心理轨迹、精神走向和生命力量，但陈天龙说他还远没有达到大师们表现的充分自由，“要在跟经济、消费、钱相干时清醒地守住自我，为艺而重道，为技术而重法，方能获得艺术的更大自由。”欣赏他的艺术时，你会得到心灵的安抚纯化，他所营造的意境会打动你去寻找生活的本源、朴真的精神，这是他绘画艺术的美的气度和本质意义。中国油画在历史与未来之间建构着一座座桥梁，那我们关注着画家的艺术进行时，并祝愿他的艺术前路自由顺敞。

附：陈天龙简介

1935年生于浙江温州，1956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现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1959年赴北京为中国军事博物馆制作朱德油画像及修改十大元帅画像。1960年考入罗马尼亚著名画家埃乌金•博巴油画研究生班，1962年研究生毕业留校执教于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1965年调回温州，曾任温州市文联委员、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现为中国油画学会会员、温州市美术家协会顾问、浙江省瑞安市画院名誉院长、瑞典诺贝尔艺术中心专业画家。作品《岭上人家》被中国美术学院收藏；《深山梵刹》被上海美术馆收藏；更多作品被美国、法国、西班牙、荷兰、意大利、新加坡、香港、台湾等国家、地区的专业艺术机构及个人收藏。

1993获1990-1992年度文学艺术奖丰收奖；1989获1979-1986年度温州文艺创作奖银鹿奖；1989获杭州中国水彩画大展佳作奖。出版《陈天龙油画》、《守望自然－陈天龙油画作品选》、《心象空间》油画集等。专业刊物专版介绍有《中国油画》、《美术》、《画廊》、《浙江画报》、中国台湾《艺术家》、《典藏》、《当代艺术新闻‘2005风云人物’》、《炎黄艺术》，新加坡《亚洲艺术家》……

主要展览：

2007年  心象空间——陈天龙油画作品展(宁波美术馆)

2006年  心象空间——陈天龙油画作品展（北京•中国美术馆），并由《中国油画》主办“博巴油研班东方之旅——以陈天龙为个案研讨会”等。

守望自然——陈天龙油画展(上海美术馆)

守望自然——陈天龙油画回顾展(杭州•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

2005年  中国意象油画——江、浙、沪三地油画家作品巡回展 (上海世贸商城、杭州印象画廊、江苏美术馆)

2003年  第三届中国油画展（北京•中国美术馆）

2001年  金秋放怀2001浙江油画邀请展（杭州世纪艺术馆）

1996年  雨过天晴六月联展(台北•朝代画廊安合总部)

         台北国际艺术博览会(台北•世界贸易中心展览馆)

1995年  中国油画风’95巡回展（台北• 新光三越文化馆、台北• 中华日报艺文中心）

1992年  中国江南名家油画展（新加坡）

        中国浙江美术学院校友联展油画大展（新加坡）

        浙江美术作品展（杭州）

        全国第二届农民运动会美术作品展

1991年  中国西湖艺术节美展（杭州）

1990年  中国首届油画精品大展（中日合办）

1989年  建国40周年浙江省美展（杭州）

1987年  浙江省美展（杭州）

1986年  陈天龙个人作品展（西班牙•马德里）

1956年  浙江省第一届美展（杭州）